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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希於|张爱玲的《双声》被删掉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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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2-17 12: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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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声》被覆盖的十二行

乙巳春节将近,我去向三不足斋主人的文孙徐千禾先生拜年。关于上海1940年代文坛的情况,我们颇有相同爱好。谈到张爱玲、苏青等共同感兴趣的人物,徐先生随手检出藏书,令我大开眼界。

徐先生出示《天地》杂志的第十八期(1945年3月号),这期刊出了张爱玲的散文《双声》。《天地》是沦陷时期苏青在上海主编的重要刊物,“双声”指的是张爱玲和好友獏梦(即炎樱,张爱玲说炎樱不甚喜欢她代取的这个名字,于是自己改成这两个字)二人的对话。在咖啡馆中,她们从圣诞节舞会的游戏聊起,谈到接吻的文化差异、妒忌心态、多妻主义还有东西洋文化的比较,分享了彼此对人际关系、社会习俗、艺术审美与文化心理的见解。

《天地》第十八期原刊封面

 

张爱玲《双声》在当期初次发表时的刊头

徐先生提示我,原刊中的《双声》有一处值得注意。在獏梦谈到“我对于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张爱玲也赞同说“啊,我也是!”之后,两人热烈议论了日本文化“稚气的风韵”和“含蓄的空气”,接着说到——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娴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此后该是张爱玲继续发言了,杂志上却忽然出现了十二行墨条,覆盖了张爱玲接下来的话、獏梦此后的话和张爱玲再后面的话,只有抬头说话者的简称没遮住。墨条结束后,两个人已经快要为日本文化的话题结尾,要转去聊别的了: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

原刊本《双声》中十二行墨条覆盖之处

细看原刊,是十二根与字等宽的粗长铅条加墨一次性覆盖在原有的字上,才形成了这十二行墨条。油墨很重,原有的字被覆盖得几乎无法辨认。显然,这些话是当期杂志已印好后又有意被删节掉的,当然不是张爱玲自己的修改,也不太会是主编苏青的“自我审查”(否则早就在文章排印之前删去了),而更可能是新闻审查官的“事后勒令”——《天地》封底的版权栏印着“国民政府宣传部登记证沪志字第一七六号”“第一警察局登记证C字第一一六九号”等伪府机构的许可编号。从獏梦“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的话,也不难猜想被覆盖的话的内容。

唐文标的还原和张爱玲文集的处理

关于这十二行删节,我知道唐文标先生曾在《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唐文标主编,孙万国、关博文编,时报文化出版实业有限公司1984年6月版)影印此文的末尾做出推考,他所注明的“删文中疑是的原文”(也就是他的还原本)如下:

张:他们还是不加解释的好。我不过讲到很少的。在文学我想我知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 就不及美术。 就连 新的地方也是非 没有对 的地方 们做的。一样 方面

獏:啊,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比例,我想过 樱花,樱花开起来不结果子的,同样地他们的 的文明恐怕不会不真实。

张:你说得真好。但是, 很悲哀, 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 这样的悲哀,听他们的音乐, 到底,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 :他们不快乐。怎样是好,我们很难知道。但是,如果快乐,就是不好,也近了。

唐文标的还原本

《张爱玲资料大全集》书影

原文中空了不少字,还缺标点,但不言而喻,唐先生已经尽力了。

1987年5月,台湾地区的皇冠出版社将张爱玲上海时期的旧作汇集为《馀韵》出版时,将《双声》一文正式收入集中,但对此文的处理很有意思——《天地》第十八期明明是覆盖掉了三段话,《馀韵》结集第一次印刷时可能为了照顾两个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又多删去了獏梦“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娴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一段,可是整个版面上空了许多行(第63页空了末尾三行,第64页空了开头九行);这大片的空白一定让读者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后续刷次又干脆接排在了一起(徐千禾先生所示《馀韵》1989年1月第三版已如此,这一刷次还接排了稍前的另一处空白),这样一来,《双声》的文本成了张爱玲刚议论过“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獏梦便直接回应“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抹平”了一来一去的对话,但意思的轻重可不对了。几年前,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又出版了百岁诞辰纪念版的“张爱玲典藏”,这是张爱玲作品的最新定本,我复检其第十一册《华丽缘:散文集一·一九四〇年代》(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6月版)中所收的《双声》一文,仍是多删掉獏梦一段话后接排。

《馀韵》书影

《馀韵》1987年5月初版中,《双声》此处多删一段,还空了许多行(一)

 《馀韵》1987年5月初版中,《双声》此处多删一段,还空了许多行(二)

《馀韵》1989年1月第三版中,《双声》此处已经接排

我还注意到,1990年代前后中国大陆出版过几种名叫什么“精粹”或什么“散文”的张爱玲读本,版权情况均十分可疑,其中所收的《双声》一文倒是补齐了被删节的三段,但显然都是根据唐文标的还原本再添油加醋勉强演绎完整的,均不能引以为据,这里就不多说了。

恢复《双声》的原始完整面貌

我的朋友藏书家谢其章先生对唐文标非常佩服,他也曾注意到原刊本《双声》中被覆盖的段落,说“唐文标还试着还原了被涂黑段落的文字,我很纳闷他用的什么招,我对着灯泡怎么也看不清”(《我本无心做“张迷”》,收入《书蠹艳异录》,中华书局2009年10月版)

我细看《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所附图影,发现一点端倪:十二行墨条是后盖在原字上的,位置总不能对得那么完美,唐文标的图影上,墨条就稍稍落偏。 

我于是想到:会不会还有其他铅字没有盖严实的版本呢?于是设法尽量多搜求一些《天地》第十八期来对比,结果一口气找到五种,把它们被覆盖的段落一一找出鉴别。这五种分别是:

 一、徐千禾先生藏原刊;

二、唐文标等编《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影印本;

三、上海图书馆“全国报刊索引”电子本;

四、“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电子本;

五、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天地》第2册,2020年4月版)

仔细端详,发现各版本都不免漏出些字脚。版本一盖得较严实。版本二墨条偏右下,每行正文首字都漏出四分之三,其他字左侧露出不少,就是唐文标据以还原的依据了。版本三盖得最严实。版本四墨条偏右上,也露出了左侧不少字脚,但清晰度不佳。版本五则墨条严重偏左,露出了右侧不少偏旁。

细看版本二、四、五,我已能比唐文标多猜出不少字(友人“张迷客厅”谢有坤兄告诉我,他过去也曾据版本四辨识过个别文字)。但与其靠偏旁硬猜,不如进一步坐实,于是我又做了一项技术工作:将左侧字脚露出较多的版本二文字图像拼到右侧字脚露出较多的版本五上,尽力缩小墨条,无限逼近原始面貌。于是得到如下结果:

经过宋希於技术处理后的被覆盖处

真是豁然开朗!还有个别标点符号看不清楚,我又根据版本一的印刷痕迹逐一落实。这里把《双声》被覆盖删节掉的部分正确地恢复如下:

张:他们还是不加解释的好。我不过读到很少的日本文学作品,可是我想我知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造就不及美术。就连电影,他们的电影最精彩的地方也是那半吞半吐,没有对白的地方。有两句古诗就像是为他们做的:“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獏:啊,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比仿,我想这比仿真好——日本是像日本的樱花。樱花开起来是烂漫的,一大片,淡红白的云雾,但是这樱花是不结果子的。同样地,他们的民族看上去充满了青春期望,可是他们的文明恐怕不会有果实。

张:你说得真好,但是……很悲哀。……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悲哀——听他们的音乐!……到底,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他们不快乐。怎样是好,我们很难知道。但是,如果快乐,就是不好,也近了。

恢复之后,我们才能更准确地看懂这里的原意:张爱玲认为日本的文学不如美术,电影也只是留白之处精彩,那两句古诗之前没有人辨认出过,其寓意值得深思。獏梦做了个有趣的比仿(绝不是不通的“比例”),觉得日本像樱花一样开花而不结果,因而日本民族“看上去充满了青春期望,可是他们的文明恐怕不会有果实”。张爱玲进而对之大表赞同,也认为日本文明很悲哀,“他们不快乐”,而且暗示他们是既不快乐也不好。——难怪后面獏梦要说“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覆盖下的这些话当然会让日伪主事者觉得碍眼的。

把这三段填回《双声》中,恢复其原始、完整、正确的面貌,才能理顺全文的逻辑,才能还原张爱玲后文所说“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的语境。张爱玲对日本文化的评论十分率直,这些重现的文字也再度证明了她未被窠臼规训的锋芒。

补记一

谢有坤兄见告,在炎樱作、张爱玲译《无花果》(原载《杂志》第十五卷第四期〔1945年7月号〕,在《浪子与善女人》大题之下,但其实是独立的短文章)一文中,炎樱又提到“也可以把一个女人叫做‘不结子的花’”,可见她颇喜欢“不结子的花”的比仿。

补记二

庄信正《张爱玲来信笺注》(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3月版)关于张爱玲1983年4月5日来信的注解曾提到唐文标等人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说是:“另外,当年《天地》所载她和炎樱的对话录《双声》收入《馀韵》时,页六一有半页空白,页六三到六四有近一页空白;《大全集》中前者有原文(见页一三四),唐作的不完全的猜想(见页一三七)也不无参考价值。”

过去我读到的皇冠《馀韵》一直是较晚的再版本。按庄信正提示翻到那几页,始终没找到“半页空白”和“近一页空白”,一直莫名其妙。

后来承黄少东兄赠送一册皇冠出版社《馀韵》1987年5月初版,我看了才恍然大悟。与《馀韵》1989年1月第三版(其实基本用了旧纸型,如按大陆近年来的术语不称“重版”而称“重印”,也即“第三次印刷”)相比,初版中《双声》一文的排版不同,确实“页六一有半页空白,页六三到六四有近一页空白”!第63-64页的情况我在上文已详述,第61页的“半页空白”即上文所说的“稍前的另一处空白”,其实是删节了个别文字。现据原刊把相关段落录下,用【 】号标注结集时删落的部分: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原刊本《双声》中关于多妻主义的议论

《馀韵》1987年5月初版删节文字后留下的“半页空白”,在1989年1月第三版时已经接排(一)

《馀韵》1987年5月初版删节文字后留下的“半页空白”,在1989年1月第三版时已经接排(二)

前文已谈到,“半页空白”和“近一页空白”在后续版次中都被接排掉了,这里议论的被删节就很难一眼看出。最新定本百岁诞辰纪念版“张爱玲典藏”第十一册《华丽缘:散文集一·一九四〇年代》(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6月版)此处仍是“我也是”后径接“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双声》入集后还有其他一些细碎改动,此不赘言。

从张爱玲和宋淇的往来通信中(《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Ⅱ》,张爱玲、宋淇、宋邝文美著,宋以朗编,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9月版),能大略看出《双声》入集、《馀韵》出版的过程。由宋淇1987年1月22日去信可知,1984年皇冠方面曾将《华丽缘》《双声》等五篇旧作合成《续集》一书拿去注册(不是正式出版),这是为了应对唐文标的侵权。宋淇1985年12月30日去信云“皇冠寄来一叠校样,说是《续集》”,1986年1月13日去信又云“皇冠今天寄了一册《续集》的样本来,已经印刷和装订好,却并没有发行”,并说明其中已收入《双声》,还说比“最近寄给你的校样”少了其他几篇,可证含《双声》的校样曾寄给张爱玲看过。1987年1月22日,宋淇又去信建议将张爱玲近来的作品分成两册,被“发掘出土”的大陆上的旧作为一册,并建议书名定为《馀韵》,《续集》改收去香港之后写的文字。张爱玲1987年2月19日回信同意:“书名就叫《馀韵》。请Stephen代托刘烁[皪]华替我删改《小艾》有碍部份,我不写信去了。”宋淇1987年3月22日去信,又告知张爱玲:“皇冠方面我已看过一部份校稿,改正了几处,只有一处我不太了解,见另纸,希望你就在纸上批一下寄回。我让陈皪华先出《馀韵》,再出《续集》,因为我还没有时间校一次《续集》的稿子。”可见宋淇也对《馀韵》的校样做过修改。总体来看,《馀韵》一书的出版实在颇为仓促(宋淇1987年5月24日去信也说“皇冠因为有很多人虎视眈眈《小艾》,急忙赶出《馀韵》”)。

又饶舌这些,是想说:《双声》入集时的删节、改动,目前尚不能确认具体出自何人之手,待更多文献公布之时,当能水落石出。

有话要说...